中國共產黨新聞網>>黨史
分享

陳輝:詩人、戰士和英雄

李妍妤

2025年08月06日08:36    來源:中國軍網222

1942年盛夏,烈日下的淶涿平原蒸騰著暑氣。

一個年輕的身影匍匐在青紗帳裡,一邊仔細地觀察著遠處的小鎮,一邊在卷邊的稿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麼,滴下的汗水暈開了墨痕。

“啪!啪!”從鎮子的方向突然傳來幾聲槍響。

“鬼子還不少!”他猛地將筆和紙塞進衣袋,掏出腰間的短槍,翻滾著隱入更濃的綠色。

這位既拿筆又拿槍的青年,名叫陳輝。他是詩人,也是戰士。在晉察冀抗日的五六年時間裡,陳輝和敵人斗智斗勇,在頻繁的戰火中,留下了一萬多行詩歌。他被當地老百姓稱為能文能武的“神八路”,被著名作家魏巍譽為“英雄的詩人和詩人中的英雄”。

“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。為著勞動人民的利益,我將時刻准備為他們戰死,把自己拋到戰火最響亮的地方去”

起初,吳盛輝也許不會想到,“陳輝”這個名字會一路伴著自己,從洞庭之濱到紅色延安,再走入平西的槍林彈雨。

1920年9月,陳輝出生於湖南常德,母親的教導在他心中種下“精忠報國”的種子。1935年12月,陳輝升入高中不久,北京爆發了一二·九運動。彼時的中國,山河破碎、風雨飄搖,“華北之大,已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”。

在進步師生的影響下,陳輝也走出教室,滿懷熱情地投身救亡活動。多年以后,他回憶道:“馬克思列寧主義,它營救了我,它告訴我現在的世界是一個吃人的血腥的世界……一九三五年我才十五歲,我就是一個許身斗爭的社會主義者了。”

1937年7月7日,“七七事變”爆發,日本侵略者發動全面侵華戰爭,全國人民掀起了抗日救亡的高潮。為避免遭到迫害,不滿17歲的吳盛輝首次以筆名“陳輝”,在牆報上寫下自己的第一首新詩。

“天昏昏,地暗暗,夜沉沉,路漫漫,庶子行路難!天神啊,何時把光明撒向人間!”詩歌直抒胸臆,鮮明表達出年輕詩人誓要突破黑暗,尋覓光明前途。

從那時起,陳輝就將詩歌作為戰斗的重要武器了。他是這樣自我剖白的:“在極殘酷的斗爭裡,我舉起詩的槍刺……永遠為世界、人民、黨而歌。”1942年11月,陳輝在《我的紅色的小戰馬》中寫道——

我的詩呀

你是人民的戰馬

又是人民的刀劍呵

你原是來自

中國農村

那黑手黑腳

胸口堆著黑毛的鐵匠

手裡的刀子呵

尋光!1938年2月的一個冰冷雨夜,17歲的陳輝在鮮艷的黨旗前庄嚴宣誓,加入了中國共產黨。

尋光!同年5月,陳輝在黨組織的幫助下,由常德奔赴延安。

在延安,陳輝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,那光明而神聖的土地鼓舞著他的革命精神和創作熱情。到達延安后,他寫下的第一首詩歌是《守住我的戰斗的崗位》——

月夜

太美麗了喲

想起了家

想起了故鄉的月光

月光下的城牆

……

月光下

烈焰在我心裡燃燒

延水

像一條閃光的帶子

在遠方吼叫

我握著槍

守著我的

戰斗的崗位

尋光!1939年5月,陳輝奔赴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工作,擔任晉察冀邊區通訊社的記者。

在晉察冀的戰斗生活十分艱難。日軍在這裡開展“掃蕩”和“蠶食”,實行燒光、殺光、搶光的“三光”政策,制造大片“無人區”。

作為一名戰地記者,陳輝寫下很多作品揭露日寇的暴行,鼓舞邊區軍民斗志。他的腦海中不時浮現日寇在華北犯下的罪行:無辜群眾被活活燒死,白發蒼蒼的老人被活埋,母親抱著年幼的孩子倒在血泊中……

痛!心如刀絞!陳輝心中熱血奔涌,他渴望到前線去,真槍實彈地戰斗。

起初的幾份請戰申請書,並未獲得批准。陳輝心急如焚,湖南伢子的犟勁上來了,堅定表示:“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。為著勞動人民的利益,我將時刻准備為他們戰死,把自己拋到戰火最響亮的地方去!”

終於,他得償所願。1940年秋,陳輝打起背包,騎上戰馬,日夜兼程,來到戰斗激烈的地方——平西地區淶涿縣,擔任縣青年救國會的宣傳委員。他攜筆持槍,已是真正的戰士、真正的詩人了。

1941年,陳輝已是縣青年救國會的主任,帶領青年游擊隊與日軍展開游擊戰。

這次的鬼子與以往不同,可謂來勢洶洶,調動大批兵力,採取“鐵壁合圍”式的“掃蕩”,妄圖消滅房(山)淶(水)涿(縣)抗日根據地的黨組織和游擊隊。

根據上級指示,陳輝領受了“牽制石亭之敵5日,保証機關撤退”的戰斗任務,配合八路軍主力反“掃蕩”。

石亭,一座位於太行山東麓的城鎮。這裡駐扎著一個日軍小隊和一個特務中隊,共300多人。而陳輝帶領的隊伍,隻有60多名青年骨干,敵我力量懸殊。

怎麼辦?經過連日的偵察,陳輝決定趁夜色掩護,給敵人來個出其不意。正如他在《槍要出擊了》中所寫——

要出擊了

呵,我的槍

在這月黑風吼的晚間

我的槍呵

我把你

背在我的肩上

……

你要去

開起一朵朵紅紅的血花兒

在敵人的身上

一朵血花呀

是一筆血賬……

他們一邊組織附近村庄的老百姓轉移﹔一邊把事先印好的“給鬼子”“勸偽軍”傳單散發到鎮子裡,動搖敵人軍心。

日軍小隊的指揮官是個疑心重的家伙,害怕游擊隊乘機端掉他們的炮樓。於是,鬼子吱哇亂叫著集合隊伍,准備主動出擊,消滅游擊隊。敵人很是狡猾,隻派了一支先頭部隊出來,試探游擊隊的火力。

陳輝見誘敵成功,決定給鬼子下點“猛藥”。他把游擊隊分成兩個小隊,一支卡住山口,襲擾、截擊敵人﹔另一支夜襲石亭的敵據點,讓鬼子首尾難顧。

日寇被激怒了,決定先“掃除后顧之憂”,再開展“掃蕩”。於是敵人傾巢而出,全力追殺游擊隊。

陳輝見敵人中計,當機立斷將兩支隊伍合並,率部進入山地。他們憑借對地形熟悉的優勢,時而化整為零避開敵人主力,時而攥指成拳打擊敵人側翼。游擊隊忽隱忽現,虛實莫測,牽著日寇的鼻子在山裡轉了5天。

陳輝率部順利完成牽制敵人的任務,鬼子付出被擊斃30余人的代價,也沒鬧清楚游擊隊究竟有多少兵力。

自此,陳輝“神八路”的美名在當地叫響。至今,陳輝智勇雙全和敵人戰斗的故事,仍在淶涿大地流傳。

“我要給詩以火星一樣的句子,大風暴一樣的聲音,炸彈炸裂的旋律,火辣辣的情感,粗壯的節拍,為了更好地為世界,而斗爭著的世界而歌”

“我們都是晉察冀詩會的委員,都在《詩建設》等報刊上發表詩。”在作家魏巍眼中,陳輝既是自己的戰友,也是一位詩歌世界裡的探索者、不知疲倦的追求者。

“就算他被敵人逼進地道,點著一盞昏黃的小油燈,還要寫詩。”作家魏巍感嘆說。陳輝不是為詩而詩,不是為了營造個人的象牙之塔,而是用詩去戰斗。

陳輝的詩稿經歷了戰火洗禮和80多年歲月沉澱,如今安靜地陳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資料室。詩稿盛放在一個褪色的墨綠色布面硬殼夾子裡,封面斑駁殘破。翻開夾子,是幾個大小不一的筆記本,上面的字跡由不同顏色的墨水寫成,每一首詩都留有創作時間和地點的落款,篇篇熠熠生輝。

細細讀來,有的詩寫在安靜的月夜,有的詩匆匆成稿於青紗帳中,還有的詩是在病中艱難提筆……

從湖南來到延安時,陳輝興奮極了,滿懷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,堅信革命終將迎來勝利的曙光。他在詩作《十月》中寫道——

十月——勝利

十月——光明

十月——歌聲

十月的人民

咆哮著

向著法西斯蒂

向著暗夜

向著匪幫……

離開延安,奔赴晉察冀當記者時,陳輝針對當時一些人存在的抗日悲觀情緒,創作了詩歌《獻詩——為伊甸園而歌》——

那是誰說

“北方是悲哀的”呢?

我的晉察冀呵

你的簡陋的田園

你的朴質的農村

你的燃著戰火的土地

它比

天上的伊甸園

還要美麗

……

也許吧

我的歌聲明天不幸停止

我的生命

被敵人撕碎

然而

我的血肉呵

它將

化作芬芳的花朵

他以“血肉化花”的浪漫想象,用繽紛的色彩訴說著為革命獻身的堅定無畏。

當親密戰友犧牲時,陳輝悲憤不已,含淚寫下了2000多行的長篇敘事詩《紅高粱》,真實記錄了戰友犧牲的戰斗場景。他在詩的后記中寫道:“如果能夠表現出這個十九歲的青年,為祖國戰死的孩子的精神的萬分之一的話,我就高興了。”

……

陳輝的文字有著超越時空的生命力。詩人田間與吉狄馬加盡管身處不同年代,但是他們都由衷地欣賞陳輝的這段話:“我要給詩以火星一樣的句子,大風暴一樣的聲音,炸彈炸裂的旋律,火辣辣的情感,粗壯的節拍,為了更好地為世界,而斗爭著的世界而歌!”

或許,這就是詩人之間心靈的互通和敬惜。

在詩人吉狄馬加的眼裡,陳輝是“大詩人”。他說:“當把一個詩人還原到他的時代,他的作品仍然能回蕩出那個時代最本質的旋律,同時其作品還能繼續在時間的深處閃耀著恆久的光芒,這就是大詩人。”

受限於特殊年代的條件,陳輝存世的照片極少。202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《陳輝詩選》一書,在扉頁的“作者簡介”上方寫道:“由於沒有找到可確定的作者遺像,這裡遺憾空缺。”

筆者有幸尋到陳輝考入湖南省立第三中學時的學籍簿,上面存有他的入學照。照片上的少年不過12歲,有著超出年齡的沉靜。他身著深色的中式長衫、留著齊整的烏黑短發,襯得面龐愈發端庄。眉眼舒展間,仿佛挺拔的山石,沉靜裡透著堅韌。

“那件大棉襖又舊又破,腰裡系著麻繩,頭上扣著氈帽頭,腳穿露著腳趾的布鞋,一張又黑又瘦的干巴臉,乍看就像當地的小羊倌。”1943年前后的冬天,陳輝的同學兼戰友、作家何辛,在淶水縣見到陳輝,回憶起當時的情景。“但是,他那睿智有神的眼睛,卻閃爍著堅毅、明亮、自信的光芒,使我感到他已經鍛煉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鋼鐵戰士。”

戰斗在遠離故鄉的地方,陳輝思念母親,心念三湘故土,《母親》《守住我的戰斗的崗位》等詩歌在筆端流淌﹔他贊美人民和土地,歌頌祖國,在《吹口哨的人》等篇章中,感情充沛深沉﹔他也期待愛情,控訴戰爭,不僅在《夏娃和亞當》一詩中講述了動人的愛情故事,還寫下了《一個日本兵》,控訴日本帝國主義者的罪行,表現出對戰爭、對人類命運的深層思考。

從“愛母親”到“愛人民”,從“愛家鄉”到“愛祖國”,從“小我”到“大我”,陳輝的精神一步步升華,他的詩歌逐漸表現出恆久的生命力。

“祖國呵,在敵人的屠刀下,我不會滴一滴眼淚,我高笑,因為呵,我,你的手大腳大的兒子,你的守衛者,他的生命,給你留下了一首,無比崇高的‘贊美詞’”

1945年2月8日,淶涿平原的清晨比往常更冷一些。

韓村堡壘戶王德成的小院裡,灶膛的余溫烘暖了半間西屋,陳輝和通信員王厚祥正裹著薄被休息。

此時,中國人民的抗戰正處於黎明前的黑夜,日軍開始了垂死的掙扎,因而對我根據地軍民的進攻與屠殺更加凶殘、瘋狂。他們貼出懸賞告示,收買叛徒,決心活捉陳輝。

陳輝是夜裡到的,他病倒了,連續的奔襲讓身體發起高燒。殊不知,此時小院外面已經悄悄圍攏了100多名日偽軍。

房東大娘摸黑起了灶,煮好一碗面,還磕了兩個荷包蛋,淋上半勺香油——這在缺油少糧的年月,是庄稼人能拿出的最金貴的招待。

陳輝剛把碗端起來,木門“哐當”一聲被踹開了。兩個特務閃進了屋子,舉起槍獰笑道:“陳輝,你跑不了啦!”

生死就在一瞬間,陳輝借著放碗的動作,手往炕沿一探,抓起早已上膛的手槍。“砰!”子彈打中其中一個特務的手腕,兩個特務慌忙轉身就跑。可院子外,敵人的包圍圈早已織成密網——牆頭、房頂、柴垛后,槍栓拉動的“嘩啦”聲連成一片。

陳輝和王厚祥只能守在屋裡,頑強抗擊。敵人一時沒法靠近,外面射進來的子彈打在牆上、地上,激起塵土簌簌。

敵人沒轍,竟把手榴彈從窗戶扔進來。“轟!”氣浪掀起了家具,陳輝和王厚祥都挂了彩。陳輝咬著牙喊:“要設法沖出去!”翻過牆頭就是樹林,就有了生存的希望。他們連續扔出兩枚手榴彈,借著手榴彈爆炸后彌漫的硝煙沖出西屋,來到院子裡。然而,敵人密集的子彈,又迫使他們不得不分別隱蔽到東西兩個耳房裡。

敵人很快扒開了屋頂,將一捆捆點燃的秫秸“呼”地甩進來,房梁立刻躥起火苗。陳輝的棉衣燒著了,頭發、眉毛也被火燎焦,他卻顧不上扑打。這時,手槍裡僅有的幾發子彈也打光了,槍膛已經滾燙。

一個戰士

把子彈打完了

就把血灌進槍膛裡

……

槍斷了

用刺刀、手榴彈

手榴彈爆炸了

用手、牙齒……

敵人不能活捉我

當他們捉住我的時候

也正是我把生命

最后交給土地的時候

這是陳輝此前寫下的詩句,也是他此刻的心跡。

“拼了!”陳輝拖著傷腿往門口挪,剛跨出門檻,兩個特務就扑上來環抱住他的腰。陳輝猛地弓腰發力,手摸向腰間,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……槍聲、爆炸聲震碎了清晨的寧靜,陳輝倒在了血泊裡。王厚祥也被敵人抓住后殘酷地殺害了。

陳輝犧牲后,敵人凶殘地將他的頭顱用鍘刀鍘下,挂在村口的柳樹上示眾,並將他隨身帶的幾本詩文稿本弄到縣城“展覽”。幾天后,趁敵人不備,當地群眾冒著生命危險搶下了英雄的頭顱,將其安葬。

詩人陳輝,戰士陳輝,在24歲的青春年華,將最后一滴鮮血獻給了他熱愛的祖國,獻給了他深愛的人民。他的誓言,永遠地刻進了民族獨立的史詩裡。

祖國呵

在敵人的屠刀下

我不會滴一滴眼淚

我高笑

因為呵

你的手大腳大的兒子

你的守衛者

他的生命

給你留下了一首

無比崇高的“贊美詞”

這是陳輝的名篇《為祖國而歌》中的詩句。“他完全實現了自己的誓言,在華北的原野上,為我們的祖國留下了一首‘無比崇高的贊美詞’。”作家魏巍說。

歷史不會忘記陳輝,祖國、故土和人民也不會忘記陳輝。

在河北涿州,陳輝曾經浴血戰斗過的地方,如今矗立著一座庄嚴的烈士墓,每年清明節都會有人前來憑吊。人們默念墓碑上他的那首詩:英雄非無淚,不洒敵人前。男兒七尺軀,願為祖國捐……

在陳輝的故鄉,湖南常德建起了陳輝公園。公園內綠樹成蔭,鮮花盛開,陳輝的雕像巍然矗立,目光堅定深遠,仿佛在凝望著遠方,守護著他深愛的土地。

2021年,央視《經典詠流傳》節目中,歌手深情演繹了陳輝的《為祖國而歌》,現場觀眾無不動容。節目播出后,許多年輕人在社交媒體上留言,表達了對陳輝的敬佩和內心的感動。

在網絡平台上,創作者們用生動的動畫和圖片展示他的英雄事跡,有的朗誦陳輝的詩歌,還有的將陳輝的詩歌與現代音樂相結合,傳唱英雄故事。

“祖國呵,你以愛情的乳漿,養育了我,而我,也將以我的血肉,守衛你啊!”00后大學生林曉告訴筆者,這是陳輝《為祖國而歌》中的詩句,這首詩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首。“我今年24歲了,閱讀陳輝的作品,感悟他的人生,仿佛和英雄在時光重疊中,產生一種心靈上的共鳴……”

(責編:劉圓圓、萬鵬)
微信“掃一掃”添加“學習大國”

微信“掃一掃”添加“學習大國”

分享到:
推薦閱讀